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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明月在——怀念林文月教授丨人来人往|环球热点

时间: 2023-07-03 04:57:43 来源: 南方周末

当时明月在——怀念林文月教授丨人来人往

金圣华与林文月(右)在香港中文大学圣诞派对上合影。林文月是著名翻译家、学者、作家,译有《源氏物语》《枕草子》。(作者供图/图)

打开书柜,一长排林文月的作品呈现眼前,有翻译、有散文、有论文,几乎占满了整整一层;拉开抽屉,一封封字体娟秀的书信映入眼帘,有卡片、有邮简、有信笺,甚至还有最为珍贵的手稿和复印件。

东翻翻,西看看,思绪茫然,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至今,我仍然不敢相信好友林文月真的走了,正如她的爱子郭思蔚所说:“我们亲爱的妈妈,今天早晨安详地于加州奥克兰家中展开一段新的旅程”。对了,她没有消逝,只不过是展开另一段旅程,进入永恒罢了。


(资料图)

与林文月最早相识于1986年。那年12月,香港翻译学会执委,应台湾“文建会”之邀赴台访问,与各大学及翻译界人士交流。记得在一次会上,与会的名家很多,有王晓寒、姚朋、黄骧等人,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就是林文月,她静静地坐在席上,话不多,却娴雅端庄,仪态万千。那时, 她已经译毕洋洋一百万言的《源氏物语》了,问她前后花了多少时间?“五年半。”出版后感觉如何?“寂寞。”她平静地说。

这以后,我跟林文月开始联系,并且经常互访,究其原因,不但因为我们是漫漫译途上的同道中人,而且因为大家学术兴趣类似,生活背景也大同小异吧!譬如说,我跟她都生于上海,自幼在温馨单纯的环境中成长,随后在台湾度过青葱岁月,大学时,虽然她念中文系,我念外文系,然而毕业后不久,都返回母校执教,一待就是几十年,直至退休为止,从来没有另起炉灶的打算。除此之外,我俩的外子都非学术圈中人,然而对我们的学术生涯都竭力支持;虽然身为一子一女的母亲,我们却不甘当个全职主妇,在子女年幼时,分别出国进修,她前往京都,我远赴巴黎,也因此在各自的学术领域中,取得了始料不及的突破。林文月在翻译业绩、散文创作和学术研究三方面,都出类拔萃,卓然有成,令人高山仰止,永远无法企及。然而我们的兴趣、爱好、努力的方向却是相契相近的,正如林文月在她替拙著《齐向译道行》所撰的序言中所说:“金圣华大学时代读的是英语系,其后留学法国,多年来她担任翻译系的教授,又致力于推广翻译工作。我虽读的是中文系,教授中国文学,但由于生长背景而具备中、日双语能力,也实际上做一些翻译工作,两人的兴趣和关注点接近,使我们在公私的场合上都有许多说不完的话。”

不错,我们之间的确有许多说不完的话。自从三十多年前结识开始,我们曾经无数次相聚交汇,不是她请我去台湾,就是我邀她来香港。回首细想,过往几十年,林文月莅临香港出席种种学术场合,十之八九都是应我的邀约而来——香港翻译学会的、中文大学翻译系的、新亚书院的、崇基学院的、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的……所有我悉心策划的重要活动,凡是跟翻译与文学相关的,都有林文月的支持和参与;每次遭遇到困顿与艰辛,更因为有她在前面领路,而使我信心充沛、勇气倍增。

金圣华(左)、林文月(右)参加香港中文大学荣誉博士颁授典礼,与领受者余光中及其夫人合影。(作者供图/图)

最记得1994年,林文月应我邀约,来中大新亚书院讲学,虽然我们平时经常聊天,我仍争取时间,跟她作了一次较有系统的专访。那是个十月天,香港最好的季节。她住在“会友楼”,从午后的窗口望出去,“吐露港”柔和地躺着,波光潋滟,秋阳下,轻帆点点,一切都显得那么宁谧、安详, 窗外的风光,衬托着窗里女主人清秀端丽的姿容,恰似一幅精致典雅的仕女图。我给她带上一个日本的陶盆,插满了色彩鲜艳的小花,让爱美的她,在客居增添缤纷;她为我泡了一杯柠檬茶,加两匙蜜糖,体贴地说“初秋干燥,润一润喉”。

话匣子打开了,我们几乎推心置腹,无所不谈,完全不像在访问。林文月在念台大时,已经名闻遐迩,多年后,坊间仍然盛传当年的种种事迹,例如“台大校花”“望月楼” 等等,尽管如此,当事人自己却从来没有把这些传闻挂在口边,想来也不会放在心上。趁此机会,我直接问她的感受。她很坦率地回答:“说到‘校花’, 其实是个‘笑话’。”她接着说,“ 因为在那个保守的年代,校内并没有举行什么校花选举,所以人人都是校花。”林文月当年在台大中文系师承台静农先生,因为成绩优良,一毕业, 就应聘留校当助教。1969年前往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游学一年,因缘际会,遂开始了《源氏物语》的翻译,从此踏上“不归路”,多年来相继完成了《枕草子》《和泉式部日记》《伊势物语》《十三夜》等经典名著的中译,在中日文化交流中, 作出了举足轻重的贡献。这个过程,大家都耳熟能详,然而很多人未必知道,除了师长的提携、众人的爱宠、命运的眷顾之外,林文月毕生的成就,最要紧还是靠自己不眠不休的坚持和努力换取的,“我的所得,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出来的。”她声调温柔而语气坚定,一双秀目凝望着远方——在那个晴朗明媚的秋日午后。

林文月(中)参加香港翻译学会荣誉会士颁授典礼,与领受者齐邦媛(左)、金圣华合影。(作者供图/图)

的确,常感到世间总有一些看法,认为仪容出众的女性,通常内涵不足,做人做事往往不够专精,这种偏见,在学术界尤其明显。我们都是过来人,个中滋味,一言难尽。他们哪里想到,这世上各行各门的事业女性之中,确实还存在一个物种,叫做“披着蝶衣的蜜蜂”!那天我问她,以一个跻身学术界的女性来说,“才貌双全”这种说法,到底是一种“助力”,还是一种“阻力”?她答得率真,“为什么假定一个女的好看就一定没才呢?”她继续说,“我个性之中,有一份好强,要证明给自己看,也给别人看,我不是徒有外表而已。”因此,她做什么,都比别人加倍勤奋,加倍用功,加倍付出,加倍投入!为的是她喜欢“很努力地过一辈子,很充实地经历各种阶段,然后很优雅地老去”,观乎她成绩辉煌、硕果累累的一生,她当年的祈望,如今确已一一如愿实现了。

由于我们天生爱美,兴趣相投,所以,在多年公务交往的余暇,也经历了许多只有女性挚友之间才能体会得到的欢乐时光。林文月每次来港,我们都会相约忙中抽暇去逛街。很多回,她一下飞机,把行李往车上一放,由我另一半看着,就直接跟我上店铺去血拼了。最记得有次去铜锣湾批发店买法国丝巾,那批丝巾特别美,每一条色彩都是渐进式的,搭配得柔和适宜,例如粉红衬浅灰、姹紫配翠碧,林林总总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我们挑了一阵,越看越爱,结果把店铺里所有颜色的丝巾都囊括了,各买了几十条,林文月那次来访的演讲酬金,一下子全花光了。后来她说,那条浅米、橘黄、浓绿渐进式、美如斑斓秋色的丝巾,送给了连战夫人(她的表弟媳)连方瑀,对方很喜欢;而我呢?至今仍然天天巾不离身,人家老是说,“你怎么穿什么都有一条丝巾可相衬”,每次听到这样的评语,总会想起远在彼岸的林文月。又有一次,我们走进时装店,分头去找合适的衣物,林文月购物一向慷慨爽朗,从来不会小眉小眼、斤斤计较的,不一会,我们已经各自找到了心头好,开开心心地付了账,走出了铺子。上一分钟还在挑选当时最流行的豹纹衫;下一分钟,我们就在谈论翻译中该怎么掌握原文风格,何时该一词一译,何时该一词多译的问题了。除了相约逛街,我们也经常互赠礼物。林文月在一封信中说:“你送我的Scarf,真是好看。薄如蝉翼,所谓的‘霓裳’,就是这样的吧。今天碰巧是我农历生日……今晚我赴宴,就要披上这条美丽的霓裳”(2004-8-31);而我在柜子里珍藏的,除了她送的紫绿丝巾、纯银首饰、精美胸针,还是一串红绿相间的项链,这可是由林文月那双翻译出数百万字经典名著、撰写过数十本精彩散文集的勤勉的双手,一珠一珠亲自穿成的啊!

林文月手写书信。(作者供图/图)

身为学术界的女性,要内外皆美,事业与家庭兼顾,的确不易。她是个温柔体贴、心细如发的人,看她的文章,字里行间,处处透显出深深的情、真挚的心 。写到晚年锯除双腿、卧床四年的父亲,尽管她几乎风雨无阻昼夜探望,然而望着在病床上昏睡无语的老人,她黯然写道:“怎么办呢?而父亲总是沉沉地睡,没有春夏秋冬、没有悲欢哀乐。我轻轻抚摸那一头白发,不免自问,当时我们为他所做的抉择是对的吗?” (《父亲》);说到母亲病后需人照顾,却拒绝护士为她沐浴,于是由女儿代劳,林文月这样写,“我的手指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母性的慈祥和温柔,爱怜地为母亲洗澡。我相信当我幼小的时候,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慈祥温柔地替我沐过浴的。”沐完浴,她更替母亲梳头:“我轻轻柔柔地替她梳理头发……不要惊动她,不要惊动她,好让她就这样坐着,舒舒服服地打一个盹儿吧。”(《给母亲梳头发》)谈到成长后从远处归来的儿子,临别前夜与母亲对酌,林文月说:“我们饮酒、吃消夜,谈文学和音乐,仿佛又回到往昔。我们一直都是很谈得来的知己……人际关系很微妙,即使亲如父母子女,一生之中,能有几回这般澄净如水地单独相处呢?”(《饮酒及与饮酒有关的记忆》)提起她最爱惜的女儿思敏,这个幼年时曾经用小手,替母亲为学生批改的作文本上画满大大小小红圈圈的小女孩,长大后成为修读耶鲁建筑系的出色设计师,她设计的饰物,每件作品都独一无二,充满了“流动的安静之美”,林文月在思敏作品展的专访中说:“就像白居易的诗,大家觉得老妪能解,一定是太简单了,其实是经过一再的修改和淬炼,才能变成浓缩精练的文字。”这里说的既是白乐天的特色,也是女儿思敏的创作和自己散文的经营。林文月一向低调谦逊,那次她却忍不住把《联合报》上的报道寄来:“今天忽想将联合报的专访彩色影印寄给你,分享我作为母亲的喜悦。”接着她又声明:“这访问以她为主,我是配角”(2006-1-5)一字一句,那份做母亲的自豪感,压也压不住地流溢出来。

对于先生郭豫伦,众人心目中能够有幸跟大才女缘定终身的幸运儿,林文月在文章里向来着墨不多,然而三言两语,却道出了伉俪之间的似海深情。“很多年以前,我遇到一双赤手空拳的手。 那双手大概与我有前世的盟约,于是,再也没有任何一双手能够吸引我一顾。”这双手是家庭里“最重要的支柱”,使得家中其余的三双手“可以随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”(《手的故事》)。就因为如此,林文月得以多年来尽情尽兴地投入学术、翻译和创作生涯,而绝无后顾之忧。对于夫君,林文月除了全心爱护,更有疼惜感念之意。2000年秋,林文月在来信中说:“我们明天想去日本小游十天,舒解一下压力。退休的人还被种种‘任务’压迫着,真不像话!其实,这次是郭豫伦提议的,我虽然还在赶写11月在台北东吴大学的讲稿,但不好意思不答应。初夏回来后,不是忙着接待亲友,便是对计算机打稿。我的先生大半天都只看到我的背影”。(2000-9-24)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俩携手共游的最后一次旅程。2000年12月,我为香港中大创办的“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”颁奖典礼如期举行,散文组终审评判林文月如约前来,与我欢庆盛事,那时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她的先生不久会罹患危疾,更不到半年,于2001年6月25日即在加州撒手尘寰了!(《人物速写》J)先生走后,林文月的哀伤可想而知,然而她没有抢天呼地,痛不欲生,而是将无尽的思念默默埋在心底,继续读书、研究、翻译、写作。那年下半年,我们有缘在东京相遇,我与她竟然在没有预约的状态下,同时订了东京的Keio Plaza旅馆。记得那天早上,我们相约一起进早餐,事前心中忐忑,不知道到时该怎么安慰她,因为知道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。然而见到她,除了面容消瘦,神色黯淡,双眸中却依然透显着一丝坚强,她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细巧的鼻烟壶,静静望着我说,“这里放着我先生的一撮骨灰。”后来,看到林文月的一篇文章,叙述她跟女儿于弗洛伦斯造访布契拉蒂(Buccellati)名店的经过,其中有一段提到她让热情好客的店员看看中国的精美艺术品,于是从皮包中取出一物,并淡定地说道:“这只鼻烟壶约莫是三百年前的,是我先生的收藏品之一。我封藏了他的一小撮骨灰,出远门总带着,仿佛就像和他一起旅行似的。” (《人物速写》A.L.) 突然间,东京旅舍中的一幕,又鲜明清晰地重现眼前了。原来,看似柔弱的林文月,其实是温婉而从容、优雅而坚韧的,正如杨绛,她们都是忙乱过后,在现场打扫一切的人!

林文月在2001年之后,继续出版了《生活可以如此美好》《回首》《人物速写》《蒙娜丽莎微笑的嘴角》《千载难逢竟逢》《文字的魅力》等散文集,也完成了《十三夜》的翻译。她之所以能在痛失爱侣、孤独寂寞的状态下,继续笔耕不辍、创作不断,完全是由于她坚忍不拔的个性、勤勉不休的态度以及悲悯大爱的胸襟所致。先说她的勤奋。她做什么都一丝不苟,也有本事把任何工作,不管是做家务、教学生或写文章,都变成一种“享受”,宴客时等朋友上门,哪怕只有五分钟、十分钟,也会在书房里多译一行字。1999年,我替崇基学院邀请她来校出任“黄林秀莲访问学人”,她一口答应,事前我并不知道在短短两个星期的访问期间,她得出席七次大大小小的演讲,然而她不但毫无怨言,还把七次讲稿都在事前准备妥当,一个个字整整齐齐写在稿纸上。我认识的学者朋友之中,除了余光中,没有谁的字体是这么端正工整的。问她为何不请主办单位录了音,讲完后让年轻人去转变为文字,她告诉我此事不可行,因为将来校对时满纸错别字加上“的的么么”,更加费劲!这以后,我发现她这番金玉良言,的确使人受用不尽!原来在某次活动中,中文系的研究生,竟然可以把“世说新语”转录为“细说心语”的!

1994年,林文月(左)、金圣华与著名法语翻译家罗新璋(右)在香港会面。(作者供图/图)

再谈她的慈悲为怀和奉献精神。有一次,带林文月到香港太平山上去观赏,望着山下密密麻麻的楼宇,她忽然感叹说:“身上压着这么多房屋,土地好累啊!”于是,我想起了她的一篇名作《苍蝇与我》,原本对着这可恶的小虫,她“准备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追捕厮杀”,谁知道,突然看到它停在桌面上搓动细细的足部,令她想起了小林一茶的俳句:“莫要打哪,苍蝇在搓着牠的手,搓着牠的脚。”因此始终下不了手。这样一位面对天地间万物苍生皆抱着悲悯同情之心的淑女,一方面柔情似水,另一方面,却怀着犹胜须眉的豪情壮志和使命感,对于翻译及中外文化的交流,虽然明知艰辛,却依然毫不犹疑迈步前行,“大家不做,我来做”,这就是林文月毕生奉行不逾的诺言与守则!

文月曾经对我说:“白色的背后,有七种颜色,但愿我的一生是纯白的,但背后却仍然七彩缤纷。当我一生结束的时候,我至少尽了力,但也享受过。” 如今,闪耀的明月回到天上去了。这世界,曾经因为文月的来临,变得更美好,更多姿多彩。名诗人布迈恪(Michael Bullock)形容她为“文字的月”,以“束束华光”,为世人“送下月华的诗”,如今她虽已返回天国,然而她的洋洋译品和巨著,正如她的蔼蔼容颜和奕奕神采,将会永远遗爱人间,泽被后世。

此后,每当夜色苍茫时,想起故友,我将会举头望明月,也寄望明月来相照。

金圣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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